“十月之望”读东坡
一
农历十月十五日夜,一轮圆月悄然爬上来了。云朵、星辰、尘埃相约退隐,让位于今夜的明星。我散步院中,忆起“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的句子,便想起了苏东坡。在这个特别的月夜,重读苏东坡前后赤壁赋,该别有一番意境吧。
回到书房,我捧出东坡三传: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王水照与崔铭《苏轼传》(姑且分别简称《坡传》《新传》《轼传》)。嗅着书籍的墨香,我的思绪倏然穿越,回望943年前,那同一个清辉漫洒的夜晚。
公元1082年,苏东坡谪居黄州进入第三年。在定惠院度过痛苦孤独的四个月后,他已迁入位于长江江畔的临皋亭居住。这时家人来了,环境熟悉了,生活习惯了,心情也好起来了。这一年,他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开头,写下惊天地泣鬼神的《前赤壁赋》。三个月后,“是岁十月之望”,姊妹篇《后赤壁赋》横空出世。
《坡传》写道:“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两赋的空灵与浪漫。
《新传》追寻苏东坡的心路历程,探究他创作两赋的深层逻辑。书中写道:“苏轼在黄州住了三年后,思想境界,便是不同。从痛苦中体验出生命之实相与妙谛,在对大自然的观照中,悟出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从而肯定‘天人相类,天人相通’的道理。”
与前两传不同,《轼传》的章节用白话标题,浓墨重彩地烘托两赋的诞生。一为《〈前赤壁赋〉正是苏轼在厄运中,坚持人生理想,超越苦难的心灵缩影》,一为《空灵奇幻的〈后赤壁赋〉是对天地万物与我一体的自然妙旨的形象注解》。作者逐段全文解读两赋,唯恐忽略其中深意。他写道:“诗人处处以自然本心遇人处事,无有杂念二心,乐则乐,悲则悲,恐则恐,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一如江山景色,秋冬更迭,发于自然,毫无刻意造作的人为痕迹。”
同一个事件,三传用不同的篇幅、不同的笔触、不同的风格完美铺陈演绎。“七月既望”“十月之望”这两个文化意象和两轮散发着独特魅力的月亮,注定载入中国文化的史册。
二
三卷在手,我努力分辨着他们的气质和温度。三部传记,恰似三幅苏东坡的肖像,悬在时空的长廊里,映照着不同时代、不同心灵所理解的苏东坡。
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是浪漫诗化的。《坡传》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美国用英文写成,首次出版于1947年,后译为中文,其结构、逻辑、表达方式与其它两传很不相同。因为阅读的对象主要是外国人,书中介绍了很多中国地理、历史、人文知识。诗词的翻译很难,在不同文化背景中理解更难。作者不得不舍弃苏东坡那些熠熠生辉的作品,只能简略讲述苏东坡的故事。2000年,法国《世界报》评选公元1000至2000年的世界级杰出人物,授予“千年英雄”称号,一共评出12位,苏东坡是名列其中的唯一中国人。应该说,《坡传》的传播效果功不可没。
林语堂是现代文学史上提倡幽默文学的著名作家,他的文笔欢快轻松,其天性似乎与苏东坡相近。作者在序言中坦言:“我写苏东坡传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以此为乐而已。”“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苏东坡的欣赏与喜爱。
《新传》写于20世纪70年代,1983年、2006年分别在台湾和大陆出版,202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新增订版。作者李一冰系浙江杭州人,毕业于浙江私立之江大学经济系,1947年到台湾。1967年,因冤案入狱四年。出狱后耗时八年写成《新传》。
李一冰用史家的严谨,把散落的史料一点点拼接起来。他眼中的东坡,是狱中狼狈至极的东坡、虎口余生的东坡、从苦闷中走来的东坡。作者写东坡,实则写自己。读《新传》,感觉作者潜入苏东坡内心的深海,打捞带着淤泥与寒气的真实;感觉是在秋夜孤灯下,听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沉痛而克制地讲述朋友的故事。
王水照是复旦大学资深教授,中国宋代文学研究奠基人,其与崔铭合著的《苏轼传》被公认为苏轼研究的重要传记作品,201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如果说《坡传》《新传》分别从性情和磨难入手,刻画了一个“活”的东坡,那么《轼传》则致力于呈现一个“全”的东坡。《轼传》的最大特点,是以苏轼文学作品和历史文献为依据,按时间顺序,对作品进行阐释解读,叙写他的人生轨迹、政治作为和思想升华过程,揭示其儒释道思想的哲学路径。
与另两传不同的是,《轼传》不从苏轼的出生和少年写起,而只在引子中概述他的一生,童年和少年一笔带过。第一章第一节就开门见山写他的人生巅峰——考中进士、一举成名天下知,应是作者为了凸显苏轼的人生抱负与作为。
研读三传,可以发现,《坡传》文笔流畅,情感充沛,浪漫愉悦;《新传》史料扎实,内容丰富,深沉厚重;《轼传》学术严谨,理性客观,气势磅礴。三传各有千秋,适应不同的读者群体。好比不同的水果,营养丰富,但口味各异。《坡传》像梨,鲜嫩多汁,细腻酥脆,清甜馥郁;《新传》像柚子,个大量多,有些苦涩,耐人寻味;《轼传》像石榴,多籽有序紧密排列,姹紫嫣红,酸甜适口。
三
《坡传》序言说:“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作者在列举苏东坡的19种角色和身份后接着说:“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
苏东坡的魅力在于他将士大夫的担当、诗人的才情与哲人的超脱完美融合。古往今来,中国人的各种经历和感受萦绕心头,却难以言表。经他一说,则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触动人们内心深处的那根弦,产生强烈的共鸣。“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心安处是吾乡”“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的金句,我们举也举不完。
苏东坡当过八州太守、三部尚书、一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历练丰富,位极人臣。他的执政理念“民为邦本”“勤政爱民”具有现代精神。他走到哪里,就把实事办到哪里,决不虚度光阴。在密州,他带领百姓灭蝗、求雨;在徐州,指挥民众筑堤护城,奋战70多天,战胜百年不遇的洪水;在登州,当了5天太守,做了两件实事:为民请命,免除盐税,建立水军,巩固登州海防;在杭州,带领百姓疏浚西湖,筑成“苏堤春晓”;在惠州,为百姓凿井,让清泉流进寻常巷陌;在儋州,他采集草药、传授医术、兴办学堂,让中原文化在这里落地生根。所到之处,无论时日长短、地位高低,他总以一颗赤子之心,为百姓谋得实实在在的安宁和福祉。
苏东坡被一路贬谪,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越来越远,越来越荒凉。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孤苦、困顿、彷徨。命运给他最差的牌,却被他打得风生水起。在黄州,他写“一蓑烟雨任平生”;在惠州,他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儋州,他写“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儒家的担当、佛家的超然、道家的洒脱,在他身上汇聚成大智慧,清风明月,任便逍遥。
苏东坡坐拥史上最庞大的粉丝群,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友,皆堪称典范。苏轼、苏辙兄弟之情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观,其“风雨对床”的故事被传诵千年。第一任妻子王弗早逝,他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千古绝唱;继室王闰之是他风雨飘摇岁月中的“定海神针”;侍妾王朝云是他“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红颜知己”。他与王安石政见不同,却能相逢一笑,诗文唱和;诗僧道潜在他身陷“乌台诗案”时,不畏牵连,千里相随;异士巢谷在苏氏兄弟名满天下时隐而不见,却在二人垂老贬谪岭南时,以七十三岁高龄徒步万里,欲渡海相见,最终客死途中。不得不说,这样一个可亲、可爱、可敬、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苏东坡,实在世间难觅。
四
夜已深。我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皓月当空,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那年的今夜,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般寒冷,苏东坡登上赤壁山,“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今夜的赤壁山,还有此等情景再现么?
我曾经在苏东坡谪居的黄州工作生活过十五年,日日与苏东坡相伴。我走过他走过的路,呼吸过他呼吸过的空气,登过他登过的赤壁山。我曾经用无数个节假日和周末,徒步穿越黄州的山山水水、大街小巷,寻访他生活和作品中的赤壁、东坡、定惠院、临皋亭、南堂、雪堂、黄泥坂、安国寺、沙湖,期待与他相遇。但物是人非,只能一次次地失望。
十几年前,我读过《坡传》和其他一些有关苏东坡的书籍,做了一场《人间绝版苏东坡》的讲座。从苏东坡在黄州的750多篇作品中撷取精华,为遗爱湖公园的120多个景区、景点和各类建筑命名,以彰显“东坡文化,遗爱主题”。四年前,在阅读《新传》的基础上,绘制了《苏东坡人生轨迹图》和《苏东坡重要社会关系图》。最近两年,又读了《轼传》,写下《苏东坡的“花”样人生》《洒向人间都是爱》《杭州西湖与黄州遗爱湖》等文章。持续的三传滋养,使苏东坡的人物形象在我心中不断丰满灵动起来。
读《坡传》时,觉得苏东坡是个平面的人;再读《新传》,苏东坡变得立体鲜活起来;及至读罢《轼传》,却发现,苏东坡俨然变成了一个全息的数字虚拟人。这个数字虚拟人用中华文化的基因编码而成,他身上集聚着所有中国人的集体人格与审美情趣,是中华文化的缩影和化身。苏东坡的魅力,来源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
千年已逝,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满堂清辉,曾经照亮东坡赤壁,此刻也正洒在我的窗前。我们每个人,都愿在这永恒的月光中,与东坡相遇,引为至交。
作者:江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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