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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云

城市密码∣昙华林:一部“活的”近代史书

长江日报  2025-06-29 19: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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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年轻人,为什么不去逛商场,偏爱钻巷子?在昙华林住了60年,看着来家门口旅行、拍照的游客,李阿姨想不明白。

去年全年,昙华林客流突破1000万人次。今年“五一”假期,日均游客量近7万人次,最高峰接近10万人次。

在社交平台上搜索武汉旅行攻略,昙华林一定会被推介。

走在昙华林街头,我请游客给昙华林贴“标签”,文艺、复古、烟火、厚重、童趣……在不同的人眼里,昙华林有别样的美。

烟火气里的文艺腔

好像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条充满文艺气质的街道,上海的田子坊、苏州的七里山塘、厦门的鼓浪屿……还有武汉的昙华林。

我们只是将昙、华、林三个字摆在一起,就有一种文艺质感。

关于昙华林的名字,有不同的说法。其一是住在此处的居民爱种昙花,一坛一坛摆在门外,聚而成林,故得名。在古代,“花”与“华”通用,故而得名“昙华林”。

还有一种说法则认为昙华林是从佛语衍化而来。1938年武汉抗战时期,郭沫若曾在昙华林住过。他在《洪波曲——抗日战争回忆录·昙花林》中说:“昙花林在武昌城内……文华大学的对面……照名称看来,以前大约是什么佛教的建筑吧?这一段古我却没有工夫考过。”

循着郭沫若的思路,华中师范大学严昌洪教授查阅史料,终于在《湖北文征》第十一卷找到黄冈人刘溱的《重游昙花林小记》一文。文章开宗明义指出:“昙花林者,鄂城祇园之别构也。”“鄂城”就是武昌,“祇园”是佛寺的代称,“祇园之别构”就是指佛寺的一种建筑无疑。

在严昌洪看来,早在近200年前,这里就有一座叫“昙华林”的寺院,昙华林因寺得名。

武汉三镇,里巷浩如繁星,昙华林却独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文艺韵味,就连嗓门大、脾气躁的人,到了昙华林,也会静下来、慢下来。

昙华林被两山环抱,南有花园山,北有凤凰山,海拔不高,地势起伏,青瓦小院,依山而建,民居错落,互为参差。

2010年,还没有大学毕业的张大水租下昙华林56号,开了一家咖啡馆——大水的店。在武汉大学读书时,张大水跑遍武汉的大街小巷做调研,不期然地遇上了昙华林,立刻被牢牢吸引。

昙华林开始在网络走红,不止一个张大水,一众爱折腾的年轻人纷纷来到这里,老街老巷间长出武汉第一批原创小店,成为初代网红。

2013年,咖啡师李慧从成都来到武汉,朋友带着她来到昙华林。“转身来到这条街,心一下子就静了。”李慧回忆,那时的昙华林一月租金也才几百元,背靠湖北美术学院,一群有文艺情怀的人凭借个人兴趣在这里开起了店。

如今,李慧的咖啡馆已在昙华林坚守了12年。她的咖啡馆叫“伍德小姐的咖啡馆”。这是李慧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伍德小姐致敬。

伍德小姐全名为玛丽・伊丽莎白・伍德,这位出生在纽约的美国女性,在昙华林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的两个第一: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公共图书馆和第一所图书馆学专门学校,并为此奉献了一生的光阴。

1900年5月16日,伍德小姐从美国来到昙华林,听从弟弟的建议,决定留在昙华林的文华书院(华中师范大学前身)教基础英语,一住就是31年。直到1931年5月1日,伍德小姐在昙华林病逝。她终生未嫁,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财力都献给了她热爱的图书馆事业。

她在文华书院创办的图书馆不仅为文华书院的师生无偿服务,同时也为武汉公众无偿服务。她最早培养的两位学生,裘开明先生成为20世纪西方最伟大的东亚图书馆先驱和华裔美国图书馆学家,沈祖荣先生被海内外共誉为“中国图书馆学教育之父”。

在昙华林开店12年,常常有人问李慧,昙华林的文艺气质从何来?李慧说,经过岁月的搓揉,人们关注的,往往不再是历史的整体或者全貌,而是筛下来的某些历史碎片所散发出来的韵味。

抗战时期,全国各地的文化机关和抗日宣传队、战地服务队及无数的文化名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武汉。胡愈之、田汉、冯乃超、洪深、杜国庠、史东山、光未然、应云卫、马彦祥、冼星海、徐悲鸿、张曙等一大批文化精英都曾在这里工作或活动,武汉成为盛极一时的“文化首都”。

1937年10月,冼星海到达武汉,利用众多歌咏队,掀起救亡歌咏高潮。他在武汉创作了《保卫卢沟桥》《在太行山上》《到敌人后方去》等著名抗战歌曲。浪漫的昙华林也是滋生爱情的地方。冼星海在这里结识了恋人钱韵玲,并走进婚姻的殿堂。

《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光未然,也曾在位于昙华林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任职。1939年,《黄河大合唱》经冼星海谱曲后,成了中华民族的千古绝唱。

昙华林的文艺气质,又不是傲慢的,是落在生活中的舒坦,带着烟火气的美好。

最近,27岁的蔡思远离职后,喜欢背着相机走街串巷。来到昙华林,他不拍主街,他喜欢沿着丘陵的起伏一路寻下去,找寻岁月静好的老时光。抬头看,是居民趁着天气晴好晒的被子、衣服,拄着拐杖的大爷走在石板路上,不紧不慢坐在路边晒太阳。

60岁的李阿姨从小就住在昙华林,如今她出门遛弯,会习惯性地给游客们让路。“在我小时候,昙华林周边都是小矮房,泥巴路又小又窄,一下雨根本没法走人,如今房子马路都修整齐了,路边还有各种花花草草。”李阿姨说,这是她住了一辈子的昙华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这里写生、拍照,专拍她的老房子,拍她家墙面上的爬山虎、拍她晾晒的衣服。

昙华林的迷人之处,或许就在于城市改造保留了它的文化脉络,原来的居民依旧安居其中,这种奇妙的共生,便有了昙华林最动人的模样。

600岁老街与童趣交织

昙华林117号,小卖部与便利店之间,一眼就能看见一间漂亮的玻璃橱窗,简洁的店牌上写着书店的名字“诚与真书店”,侧面入口门上有一行字:“守护内心的理想主义”。

这家店的老板是老王,曾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化街开了11年的百草园书店。百草园书店闭店时,大家问老王:“还开书店吗?”

“不开了。”他说得果断又决绝。

谁知一年后,在昙华林,他带着诚与真书店回归。

我问老王,为什么要在这里开书店?他指着玻璃窗外说:“你看那儿郁郁葱葱。”

窗外,是湖北中医药大学的操场,操场旁,一排老树粗壮碧绿。

循着老王手指的方向,我走进那个很美的地方。走近才知,树林的背后是一栋建于1903年的老建筑——原文华大学文学院。看到我在门外徘徊,一位摇着蒲扇、穿着背心的退休老教师对我说:“进去看看,还是原来的样子,你绝对看不中,但它就是有历史的厚重。”

走进院子,才发现这栋建筑风格奇特,为两层砖木结构的中西合璧式三合院,有下沉天井、木壁回廊,还有罗马柱式的大门。历经百年的这栋老建筑,地砖或开裂或脱落,墙面布满灰尘,木质楼梯早已被踩得发光发亮,拿出相机,无需任何滤镜,历史的质感扑面而来。

1920年,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来到武汉传播马列主义时,就住在这里。

那年2月4日,陈独秀受邀从南京到武汉,第二天他在武汉发表演讲,题目是《社会改造的方法与信仰》。第三天,陈独秀又作了《知识教育和感情教育问题》的演讲。

昙华林这片百年老街区,是革命之火的传递之地,记录了辛亥革命爆发、中国共产党建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个时期的革命风云,也见证了百年中国历史的进步与变迁。

昙华林32号,这幢位于昙华林主街的老建筑,早年曾是共进会领导人刘公的公馆。就在这幢老房子里,刘公带领赵师梅等湖北工业中学堂3位青年学生,设计制作了辛亥革命军旗——九角十八星旗。

1911年10月9日,共进会主要领导人孙武在汉口宝善里14号检验炸弹时,发生爆炸事故。正在现场的李次生顺手拿了一面九角十八星旗为孙武包扎,然后紧急转移。起义机关被官方查抄,九角十八星旗等物品都落入了敌手。

10日早晨,起义已到爆发时刻,李次生取出为孙武裹伤的那面九角十八星旗密缠腰际,渡江完成联络传令任务。武昌起义打响后,李次生手举这面旗,跑步到达蛇山之巅,因蛇山土质坚硬,旗杆插不进去,情急之下他们只好奔向阅马场,将这面血迹斑斑的九角十八星旗插上了湖北谘议局门首,这就是倾覆中国封建王朝的第一面革命大旗。

昙华林不大,但这里汇集了50余栋老建筑,散落在昙华林四处,如同一个个老态龙钟的翁人,时光蹉跎。

6月上旬,60多岁的李先生带着80多岁的父亲从昆明来到武汉旅游,在昙华林仁济医院旧址门口,80多岁的父亲驻足拍照。他做了一辈子医生,知晓仁济医院的历史。

仁济医院由英国牧师杨格非于1895年创办,是近代西方医院传入武汉后保存完好的医院之一。

1860年,武汉开埠。蓝色海洋文化随着舰船沿长江深入中国腹地,一些高鼻梁蓝眼睛的洋人踏上了武汉这块土地。杨格非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被称为“华中宣教之父”的他每天用生硬的汉语布道。

杨格非来到中国后,看见战乱、瘟疫常常席卷半个中国,到处都能看到流离失所、贫病羸弱的人。他说,中国人与其说需要上帝,不如说更需要医生。

1866年,杨格非在汉口花楼街创办汉口仁济医院;1868年,在武昌昙华林扩建武昌仁济医院。

昙华林常被人称为一部“活的”近代史书,这条仅有1200米的街区,集中了数十处百年以上的老建筑,有老教堂、老医院、老学校、老民居、老公寓、老花园、老领事馆、老城墙等,它们以实物的、活生生的历史标本形式伫立在那里,形象地展示着中国近代革命史、教育卫生史、中外文化交流史、建筑史、宗教文化史和武昌城邑文明史,内涵如此深厚且密集,资源如此丰富又集中,在全国也属罕见。

昙华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洪武四年,已有650多年的历史。但在社交平台,这条老街却被年轻父母们称为最具童趣之地,“武汉娃的快乐老家”。

年轻的父母会和孩子比赛找老街墙上的趣味涂鸦,在艺术中心偶遇“儿童创意展”,山上的小火车“呜呜”启动,孩子们举着车牌兴奋到跺脚。

李思为是一家亲子机构的活动策划。今年暑假,他们将多场亲子活动举办地选在了昙华林。为设计活动路线,他先后5次探访昙华林,在他心里,昙华林是一条兼具历史和童趣的街区。

街区内,一处处涂鸦横空出世,天马行空的涂鸦艺术,让古色古香的建筑充满童趣。涂鸦墙上,只见青翠的山峰之下,猫咪穿上各色服装,踩祥云腾空而上,或卧躺于风车一侧,静静地与猫咪对视,仿佛闯入浮世绘的世界。

参与改造昙华林的规划师黄焕记得,他曾和美国规划师本杰明·伍德一起在昙华林爬山,看见一群玩耍的孩子从山坡上冲下来,本杰明·伍德很喜欢这个画面,说这里可以有一条通向山顶的缆车。如今,通向昙华林山顶的路上,有了绿皮小火车。

商业和个性共同生长

从一家茶饮店出来,不经意抬头一瞥,王泰龙看见不远处的凤凰山上,建筑层峦叠嶂,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下眼前的画面。他在武汉读了7年书,毕业前夕,他要再来一次昙华林。

但他也忍不住感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在发生改变。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如今,打开社交媒体,网民们毫不避讳地表达昙华林的变化。有人说,曾经浓到化不开的文艺范和老城烟火气已经日渐迷失,取而代之的是店铺频繁更替,以及毫无特色、扎堆成群的小吃摊、饮品店。更有老板直言不讳:昙华林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生态属性。

在昙华林做了12年文创生意的秦伟也有同样的感受。10年前,他从设计专业毕业后,在昙华林开了一家文创小店,主打产品有明信片和冰箱贴。“那时候的年轻人,愿意在店里待上半小时、一小时,甚至两个小时,就为了给远方的朋友写一封明信片”,但现在,这个场景越来越难看到了。大家可以即时沟通,想要表达思念,拿起手机,发条微信就行了,不需要再绞尽脑汁,用有限的语言书写在明信片上。

秦伟还注意到,这两年,书签也卖不动了。“大家接收信息的途径越来越多,看纸质书的人少了。”

2018年之后,伍德小姐的咖啡馆卖起了煲仔饭,咖啡只是顺带着卖,“有时候,一天只卖出两三杯咖啡”。但在最红火的2014年,因手作咖啡在武汉走红,雀巢牛奶一度被武汉的咖啡馆买断货。“现在,二三十元一杯的手作咖啡,肯定没有9.9元一杯的连锁咖啡卖得好。”

有朋友建议李慧:“你就把店名改了吧,也别卖咖啡了。”李慧不愿意,她固执地认为,咖啡和昙华林是一种链接,昙华林不能没有咖啡馆,“高峰时期,昙华林曾聚集了20多家手作咖啡馆”。

李慧也感慨,或许是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喜好也发生了变化。

诚与真书店老板老王说,现在年轻人旅行,大家不是冲着文化来,也不是冲着内容来,是冲着“出片”来,旅行的打卡属性越来越强。这几年,昙华林的“内容”少了、文化少了,是因为消费者对“内容”和文化的关注度变少了。

如今,年轻人喜欢的网红店在昙华林密集开业,动漫店、占卜店、猫咖、网红茶饮店等,在网上被热炒过的店铺这里应有尽有。

如何在商业和个性中寻求平衡,如何让新与旧的商业模式共同生长,如何讲好昙华林的文化故事,或许是昙华林一直要找寻的答案。

在昙华林45号晨曦艺术馆,创始人郭晨曦取出精心调配的茶包,倒入烧开后晾至85℃的热水,整朵玫瑰和茶叶嫩尖在水中慵懒伸展,一抹红褐色悠悠漾开。

2019年,他们在昙华林历史文化街区开了一家茶馆,面积200余平方米。穿过绿植滴翠的小院,古色古香的茶客厅映入眼帘,实木长桌、藤编座椅、紫砂素瓷……200多平方米的空间被分割成几个功能区域。

在昙华林开一间茶馆,能吸引顾客吗?采访间,不少人进店尝鲜,大多是穿着时尚的青年。去年,郭晨曦初创“养序茶方”茶品牌,推出了玫瑰红茶、柠檬红茶、陈皮普洱、陈皮白茶、茉莉绿茶、九制陈皮洛神花等6款便于年轻人入口的风味茶,一年时间总共卖出1万余罐。

郭晨曦说,花式茶叶的灵感正源于昙华林。两年前,为了打造茶馆特色,郭晨曦曾将昙花入茶,昙花饮一度成为爆款。

在昙华林,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变化思路,将传统和流行相结合,留住年轻人。

2018年春节刚过,退休后的张福臣谁也没惊动,找了一辆货车,顶风冒雪把20个书柜的2万多册书搬到了昙华林29号。这一年的正月十五,老张书舍开张了。

退休前,张福臣常住汉口。退休后,他问女儿去哪儿养老。女儿建议他:“带上你的书,去昙华林找个安静的地方,翻书养老。”

如今,张福臣经营的老张书舍,主营文史社科书目、古籍和文创产品。去年,张福臣特意写了一篇文章,讲述昙华林的故事。

张福臣在文中说,昙华林是个小之又小的地方,从东走到西20分钟就足够了。但就是这小小的地方,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昙华林在武昌老城区就像一根负重的扁担,西边担着得胜桥,东边挑着胭脂路,600年沉重的历史没有压弯这根扁担。

张福臣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十多年前,他去北京出差,抽空去二手市场淘了一套大部头图书《长征》。十几年过去,这套书一直摆在他的书架上,直到上个月,被一位读者买走了。

“文化和历史,不管多少年,总有人把它领走的。”张福臣说,就像昙华林,也要腾出一点空间,安放昙华林的历史和文化,让更多的人读懂昙华林。

责任编辑 杨雨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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