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销的儿童智能手表，“智能过头”？

暑假期间，商场里的儿童智能手表门店生意格外红火。这个300多元到2000多元不等的“防丢神器”似乎成了小学生的标配。与此同时，它也引发了家长的焦虑。

根据中国产业研究院《2022-2027年中国儿童智能手表行业深度调研及投资前景预测研究报告》，目前中国5岁至12岁的儿童数量约为1.7亿人，儿童智能手表的市场普及率约为30%，基本上3个孩子当中就有1个孩子有智能手表。

激烈的市场竞争下，儿童智能手表的功能越来越复杂，在原本的安全属性外，其社交和娱乐属性被不断放大。随之而来的问题也逐渐显现：诱导游戏消费、“涉黄涉暴”、泄漏定位、孩子视力下降、沉迷虚拟社交……

风口浪尖上的儿童智能手表，到底是“安全神器”还是“智能陷阱”？

顾客在小天才武林银泰店里购买儿童手表。王琦欣 摄

儿童智能手表门店生意红火

走进杭州武林银泰B座的3楼，小天才儿童智能手表的展柜里摆放着各种颜色的手表和不同款式的表带，展柜边放着一个泡有儿童智能手表的水瓶，旁边的指示牌介绍“游泳级防水，能戴着游泳的电话手表”。门店竖立的电子屏上是一张孩子和家长试戴腕表、咧嘴大笑的海报，边上写着：“戴着手表看世界”。

泡在水里证明防水的小天才儿童电话手表。王琦欣 摄

潮新闻记者观察到，二十分钟内，门店陆续来了六位顾客。四年级的晓晓在爷爷的陪伴下来换表带。“我在放学回家的时候，还有跟朋友出去玩会把手表带出去，会一起拍照，但是在学校里，老师不允许我们把手表拿出来”，晓晓说，母亲禁用了儿童微信和支付宝功能，她平时喜欢用手表听故事书并且和朋友聊天。

林女士则带着最近弄丢了手表的儿子来店里买新的，孩子一眼相中了最新款，林女士很爽快地买下了。她说，儿童智能手表的主要功能是定位、通话，基本上孩子出门玩都会带着表，林女士在家里就可以看到孩子的位置，“以前的老款没有楼层定位、行动轨迹功能，现在新款都有了”。林女士表示，同小区的孩子很多都在用儿童智能手表，其中小天才品牌居多。

小天才武林银泰店的销售员向潮新闻记者介绍，林女主买的Z10正是店里目前卖得最好的旗舰新款，标价2299元，“买这种的话就等于是一步到位，有些小朋友用其它可能觉得功能不够多，后期还要换”。还有不少老顾客来店里折价卖旧手表，买最新款，“有些人每年换一个，我们只要上了新款，他就来换”。

在小天才门店里，儿童电话手表价格在近六百元到两千多元不等，销售员表示，不同价位的手表在软件系统上差异不大，主要是在硬件上有所区别，配置好的手表可以导航、刷公交、门禁等，在定位上还可以精确到楼层。对于顾客比较关心的问题，销售员说：“家长最关心的基本就是定位功能，小朋友会要求内存大一些，因为他们想要聊天、拍照。”

小天才庆春购物中心店展示着几款儿童电话手表。王琦欣 摄

根据8月14日更新的天猫近7日儿童智能手表热销榜，三款小天才手表占据了榜单的前三，紧随其后的是排名第四的299元小米C7A儿童智能手表，排名第五的538元华为儿童手表5活力版。

与小天才炫酷的外观相比，小米米兔的外形朴实不少。小米嘉里中心门店里，来咨询电话手表的顾客相对较少。“这些顾客主要是冲着性价比来的”，店员说。店里展示了399元的米兔儿童学习手表6C和849元米兔儿童学习手表7。他介绍，有的顾客也会给年纪较大的父母买儿童智能手表，作为防止老人走丢的通讯定位工具，“因为儿童智能手表可以插卡直接打电话”。

而在华为国大广场店，销售员告诉潮新闻记者，一千元左右的5 Pro是目前销量最高的。暑假期间，门店内的儿童智能手表销量有所增加。记者从产品介绍牌上注意到，华为儿童智能手表5系列的主要特点是，即使在离线和关机状态下也能进行定位，同时配备了防沉迷守护和高清双摄功能。

一千元左右的儿童手表5 Pro是目前华为国大门店销量最高的款。戴滢 摄

当记者问起华为儿童智能手表的加好友功能时，销售员笑着解释，称华为儿童智能手表的系统不能跟其他品牌互通，而小天才的社交系统也是独立的。“其实现在小孩子比较在意的就是能不能跟小天才碰一碰加好友。” 

是手表还是手机？

潮新闻记者在三个品牌的门店里分别佩戴并体验了儿童智能手表。屏幕上花里胡哨的图标和益智游戏页面仿佛是一种新型密码，需要花时间摸索。密密麻麻的功能和应用中的图文都缩在5厘米多宽的屏幕上，盯久了不免眼睛疲劳。

“我们戴的是小天才Z8巅峰版哦！” 走访途中，两位四年级学生欢快地给记者展示自己佩戴的紫色小天才儿童智能手表。

走访途中遇到的两位受访者佩戴着同款小天才手表。王琦欣 摄

儿童智能手表是孩子们班上几乎人手一个的“潮流单品”。“我们班上三十多个人，用小天才的比较多，可以加好友聊天，所以就买了小天才”。孩子们表示，除了每周和父母通话，平时最喜欢花时间在社交功能上，比如假日活动时加好友聊天、拍照，甚至跳绳个数的PK。记者发现，她们的好友人数在二十到四十不等。

“不止是和好友，比如说现在这个时候我想跳绳，就可以搜索附近的人，随便匹配一个用户也可以开始PK”。孩子们对儿童智能手表各种功能操相当熟练，“比如说这里按一下，遇到紧急情况就可以呼叫管理员（家长）。”

记者在门店体验儿童智能手表时发现，每个品牌都推出了碰一碰加好友、好友圈、双摄像头拍摄、益智游戏、健康监测、NFC支付等“手机化”的功能。

小天才儿童手表应用界面。戴滢 摄

小天才庆春店的销售员李迪在2015年就给小学阶段的儿子购买了小天才。“那时候的功能更简单，就是一个打电话一个定位，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她观察到，现在的孩子喜欢挑款式炫酷的，“基本上都喜欢表盘可以翻盖和摘下来的”。

然而，上海的全职妈妈Rita在一次出游中发现，朋友的高年级孩子似乎被儿童智能手表的步数PK功能“绑架”了。“他会去不停地挥动手腕，就像作弊刷刷步数嘛。他老去看那个步数，他妈妈也不高兴，因为大家都在旅游，他却总是关注他的手表。”

Rita没有禁止孩子使用手表上的微聊功能，但她发现，孩子添加的同小区的孩子在私聊时发送了不太好的口头语（即脏话），“他当时把语音放给我听，因为那个小孩在手表上面骂他是傻X。” 针对这一问题，记者从小天才店员处了解到，小天才在微聊的文字聊天中有禁用词汇，但语音聊天时的检测可能不够灵敏。

杭州某公办小学班主任江书亭告诉潮新闻记者，目前，对于儿童智能手表的携带，校内并没有明文规定，但江书亭一般不建议家长让孩子把儿童智能手表带到校内。“如果孩子要在学校佩戴儿童电话手表，需要由家长提出申请，进校后由老师统一保管，放学后再交还给孩子。”

Rita给孩子设置的禁用时间。受访者供图

她认为，在学校里，小朋友拿电话手表是弊大于利的。一方面，上课时间小朋友有可能被微聊或者游戏界面所吸引，另一方面，电话手表的功能可能导致孩子之间的摩擦上升为家长间的冲突，引发校园日常被偷拍等问题。“最实用的就是要能打电话，其他我觉得功能越高级，孩子可能越容易分心。”

“低年级的孩子还好，高年级的孩子会比较头痛。” 江书亭曾经处理过五、六年级孩子之间因群组产生的矛盾，班里有的小团体会自发地用儿童智能手表拉群，并且在群组里制作、传播其他同学的表情包，或是把男同学和女同学的照片拼在一起调侃。“无形当中手表就是当手机用。” 

“监控工具”下的家庭

今年下半年，杨慧的儿子即将升入杭州一所小学的六年级，使用的是一千元左右的华为4X 。“小天才的娱乐活动太多了，家长主要需要的功能是跟孩子去联系和定位，我不希望孩子加好友，不希望儿童智能手表有太多附加功能。”她表示，家长可以在手机端一键管控孩子在手表上的软件和活动，“陌生电话和加好友都是要先经过我同意的”。

王思妍的女儿小敏正读五年级，和杨慧的儿子一样，从一年级就开始使用小天才儿童智能手表。“这个东西有利有弊。小孩子会忍不住手表的诱惑力，过一会儿就想去看看有没有同学找我，同学又发了什么样的说说，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个屏幕又太小，对孩子的眼睛也不好。”王思妍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此外，王思妍也会关注孩子加了哪些好友和群组。“她（小敏）会介意的，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取决于孩子和家长的沟通。”

Z8型号的小天才两千多的价位虽然有点高，但王思妍拗不过小敏喜欢，小敏说，班上的同学都在用新款的小天才。“孩子之间的攀比心理多少会有一点。我都记不清这些型号，小孩子能记得一清二楚，还会比较用手表去拍照。”

王思妍和小敏约定使用了儿童智能手表的时长和场合。小敏在家或上课时会设置禁用，不让她用手表去刷朋友圈动态，但放学后可以偶尔看一下手表。“周末可以玩半小时电子产品，平板或者手机都可以。”

为了收回手表，她也和小敏产生过争吵。被没收手表后，小敏还曾以对作业答案为由，拿走了王思妍的备用手机偷偷刷短视频或者玩游戏。

李迪给潮新闻记者详细展示了手机端软件的页面：上课禁用、睡眠模式、应用中心、手表零花钱、历史轨迹、拒接陌生人……家长控制功能非常多。当记者询问这对于家长来说是否是好事，李迪说：“这么多功能肯定是有必要的，毕竟现在是智能手机的时代。现在的儿童智能手表更能给家长提供一个全方位可以监控到孩子的（平台）”。

小天才店员展示的家长手机端可控制的应用。戴滢 摄

然而，这种监控也可能导致亲子关系的变化。不少高年级孩子的家长和江书亭反映过自己因儿童智能手表和孩子产生矛盾。“孩子可能会花大量的时间在微聊上，还有朋友圈，并因此和家长产生激烈争吵。有的家长甚至都把电话手表藏起来了，不给孩子用。”潮新闻记者在社交平台上搜索发现，虽然家长可以禁用部分功能，但孩子会“吵着开”，有的家长甚至在争吵中将儿童智能手表摔碎。

Rita注意到，现在的小朋友接触电子产品的年龄越来越早了。她并没有选择旗舰版的儿童智能手表，而是买了基础款的小天才Q2A，只要求满足与孩子在户外分开时的定位和联络功能。“我是一个全职妈妈，所以我们基本上是在一起，我不太需要特别的装备去联系他。”

在购买儿童智能手表前，Rita已经给孩子购入了iPad、点读笔、英语听力机等电子设备。同时，Rita给孩子设定了使用电子产品的规则，并且陪伴着孩子接触她筛选过的单机游戏。“家里的电子产品其实不止电话手表这一种，它的很多功能其实都可以被其他更好、更方便的电子产品所替代。那个屏幕那么小有什么好玩的呢？”由于Rita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比如一起看书、外出骑行等，她发现“很多时候孩子都想不起来去摸那个手表”。 

守护孩子的“腕上安全”

潮新闻记者在黑猫投诉中发现，关于儿童电话手表质量问题、虚假宣传、手表应用诱导儿童消费等问题的投诉超过1400条。此前，江苏省消保委发布的儿童智能手表消费调查报告显示，儿童智能手表质量参差不齐，存在定位不准、信号不稳、续航时间短、气味大、外壳掉漆等问题。此外，有17.11%消费者表示遇到过儿童手表泄露个人信息的问题。

包含“儿童电话手表”的投诉。图源黑猫投诉官网

今年5月，小天才儿童手表被吐槽“一刀切”屏蔽敏感词，引发了公众对儿童手表厂商在内容审核标准问题的讨论。

与此同时，电子产品使用低龄化及线上社交的普及，似乎对家庭教育提出了新的课题。王思妍坦言，如果父母之间真的能做到有效的陪伴，其实是不需要电话手表的。Rita也觉得，防止孩子对电子产品的依赖，“先要改变的可能不是小朋友，而是大人自己。”

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谷传华教授认为，儿童智能手表之所以在小学生中逐渐成为一种“潮流”，反映了家长和孩子不同的心理需求。从家长的角度来看“第一是出于孩子安全的考虑；第二是为了更好地“监控”孩子的言行。”而从孩子的心理角度分析，这种“潮流”则更多地源于好奇与模仿，“别的孩子有的我也想有，也可能有攀比的心理在里面起作用。”

谷传华表示，一方面，儿童智能手表为父母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渠道去了解孩子的日常行为，基于此“了解孩子的心理特征并开展有针对性的教育，这才是关键。”

与此同时，谷传华也提醒，持续的“监控”可能让孩子感到父母时刻都在注视自己，导致青春期的孩子产生逆反心理。如何掌握“监控”的边界？对现代亲子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面对功能日益复杂的儿童智能手表，谷传华建议，父母在购买时应充分考虑其功能，明确自身的需求。其次，在教育孩子的过程当中，父母要根据每个年龄段孩子的心理特征进行相应的教育。“特别是针对小学阶段和青春期的孩子，家长应该多与孩子沟通，来了解孩子的感受和内心世界，而不是让儿童智能手表变成冰冷的‘监视器’。”江书亭也表示，家长可以制定相关的家庭公约和奖惩规则，引导孩子正确、适度使用儿童智能手表。

针对家长担心孩子使用儿童智能手表成瘾的问题，谷传华提出，首先，生产商应简化儿童智能手表的功能。在产品上市前，相关部门应对其可能对孩子成长和健康产生的风险进行评估。其次，他强调，“家长肯定是最重要的一步”，家长要及时地发现孩子在使用儿童智能手表中的问题并进行合理干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晓晓、林女士、李迪、王思妍、小敏、杨慧、江书亭、Rita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