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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云

“白鳍豚先生”王丁:36年如一日守护长江精灵

湖北之声  2018-09-30 21: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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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考察时的王丁(右)

王丁,人称“白鱀豚先生”。

从“长江女神”白鱀豚到“微笑天使”长江江豚,他36年如一日,守护着这些长江精灵;从水生生物保护的门外汉,到行业领域的资深专家,他一路逆风前行,见证了我国鲸类学研究事业由小到大,由点到面的突破。

而关于王丁的故事,还要从40年前讲起。

那一年,是1978年,是新中国历史上,特殊而又重要的一年。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大幕,从此中国经济走向腾飞;

也是在1978年,在接连收到国外专家进入中国研究白鱀豚的请求后,邓小平同志要求,“如此重要的生物,我们要自己先行研究”。年底,中国首个关注白鱀豚水生动物科研组成立,办公地点就位于武汉东湖旁;

还是在1978年,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一名叫王丁的年轻人,意气风发,进入了东湖水畔的武汉大学,就读空间物理系...

彼时,这位年轻人还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与白鱀豚发生任何重叠;更不曾想见,自己将与白鱀豚、江豚一道,在时代的旋涡与历史的洪流中,经历怎样的孤独与无助。

历史的相遇

“觉得还蛮新奇,反正搞不好就回学校读研。”

白鱀豚和长江江豚都是生活在长江里的珍稀动物,作为长江里的旗舰物种,它们的生存状态,直接标着长江生态系统的健康状况。而在上世纪80年代初,长江里的白鱀豚种群数量仅为400头左右。

1980年1月11日,长江交接洞庭湖湖口,一头白鱀豚被渔民误捕,身负重伤。在中科院水生所老一辈科学家的努力下,经过4个多月的精心治疗,终于将它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人们给它取名为“淇淇”。从此,淇淇便开始了在人工环境下的生活。

接受治疗时的淇淇

1982年,刚刚毕业、已经被分配到武汉物理研究所的王丁被水生所极力邀请,从事白鱀豚的声学研究工作。心想“反正搞不好的话,就过两年回学校考研”的王丁,就这么机缘巧合地来到了水生所白鱀豚馆。

从此,王丁与淇淇,开始了长达20余年的朝夕相处。王丁第一次见到淇淇时,“看到那么大一个东西,在水里游来游去的,觉得还蛮新鲜。”

淇淇与王丁(左三)

由于常年给淇淇录音,王丁已经能分辨出淇淇的“哨叫声”的不同状态,是呼唤声?还是悠闲自在时的哞叫声?抑或是兴奋时的吱吱声以及呼救声。

那时,淇淇是世界上唯一一头在人工饲养环境下的白鱀豚,对于淇淇的到来,科学家们欣喜不已,他们期待着,能在淇淇身上,尽快攻克各大科学盲点,为将来长江中的淡水豚类保护提供更多、更好的科学依据。

而此时,长江流域,航运、渔业、化工,齐头并进共发展;长江中,白鱀豚的数量却是急剧下降,种群数量由上世纪80年代初的400头左右直线下降到1997年的13头...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竞争机制被引入客货运输,长江航道结束了“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时期。1983年,交通部宣布长江“有水大家行船”。自此,这条“黄金水道”再次发力,成为了推进长江流域经济发展的有力杠杆。

江面上,一艘艘满载经济发展成果的船只,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江面下,一头头白鱀豚,被化工污染遮住“眼睛”,被船只雷达盖住了“耳朵”,被“断子绝孙”式的渔网挡住了去路,最终,只能用身体,去趟出一条血淋淋的生路...

宿命的挣扎

“豚去池空,可能是人类看到的最后一只活体白鱀豚。"

进入2000年以后,淇淇逐渐步入高龄,体质下降、食量骤减。2002年7月14日,年迈的淇淇终究还是永远地“沉睡”过去,安详地离开了人们。

或许,岁月的陪伴终究勾起了心灵的相通。淇淇去世当天,王丁与同事正在日本参加学术会议,由于通讯条件限制,当时无法与国内取得联系。然而,刚刚参加完第一场报告的他,没有继续去往东京的行程,坚持要提前回国。飞机刚落地上海,在日本那隐隐的不安,还是被证实了。

其实,那时淇淇已经25岁了,牙齿都磨平了,按人类年龄的比例来算已经80多岁。接到消息的王丁“比较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情感上来讲,还是很难。”毕竟,谁也没能做好准备,面对一个时代的终结。

由于是明星动物,淇淇去世后,各地媒体蜂拥而至,但王丁几乎拒绝所有媒体到淇淇待了20多年的池子边采访的要求。直到最后一次,王丁告诉自己“迟早是要面对的”,可刚站到池边,看着“豚去池空”,撕裂般的痛苦涌上心头,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已夺眶而出。

女儿王晓玎看到电视上的这一幕,“我爸就在抽搐,就在哭,看他那个背影在抖”,才知道,记忆中那个每天工作都很忙,忙到跟自己买一个小吊坠都要问“晓玎,你读几年级啊,你是什么生肖来着”的父亲,跟淇淇的感情,原来是那么地深,“就真的是把它当作自己的儿女一样。”

淇淇,作为人类当时看到最后一只活体白鱀豚,就这样在人工饲养条件下,度过了自己风平浪静而又孤苦伶仃的余生——22年185天。淇淇也是人工饲养下生存最长的一头白鱀豚。

在豚馆的日子里,淇淇上过《人民日报》,成为名扬中外的“小明星”;得到过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邓小平的特批赞助,为自己修建“房子”;打破了邮电部传统,发行了我国第一套水生哺乳动物题材的邮票;还入选过小学语文课本、担任过无数次重要活动的吉祥物...

上世纪80年代发行的白鱀豚邮票

但,它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长江。而此时,长江里,淇淇的兄弟姐妹,究竟还剩多少?

2006年,已经是中科院水生所党委书记的王丁,带领着7个国家的30多名科学家,在长江上进行了为期38天的考察,平静的江面没有给这些科学家任何破水而出的希望。

考察结束后,在送别晚宴上,大家才发现,还有一位女科学家在科考船上没下来。她叫达若,是一位德国科学家,王丁去劝她下来时,达若嚎啕大哭,“王教授我不能离开这个船,我这一脚迈出去,就意味着白鱀豚是真的见不到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2007年8月8日,英国皇家学会的《生物学快报》发表了中、美、英等六国科学家的“2006长江豚类考察”报告,宣布白鱀豚功能性灭绝。就这样,白鱀豚成为了首个由于人类活动影响而灭绝的鲸类动物 。

2007年年底,美国《时代》杂志评选出2007十大人为灾难,其中,白鱀豚功能性灭绝,位居第四,排名第一的,是全球气候变暖。

孤独的抗争

"搞濒危动物保护的人,最后自己成了‘濒危动物’。"

"如果白鱀豚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灭绝的话,我们都是历史的罪人。"

1999年,在王丁的陪同下,曾任国家水利部部长的杨振怀参观白鱀豚馆,看着鲜活、优雅的淇淇,再看看标本馆里枯黄的标本,曾经主管水利水电发展的杨振怀心生愧疚,“王部长,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后来,他确实做到了。       

当时正在修订《渔业法》,杨振怀一直努力推动,希望将白鱀豚保护写到法律当中。如今,在《渔业法》第四章第三十七条可以看到这样一句话,“国家对白鳍豚等珍贵、濒危水生野生动物实行重点保护,防止其灭绝。”这是我国第一次把一种动物的名字写到法律里面,“这是第一次,连大熊猫都没有这个待遇。”王丁骄傲地说。

在长江生活了2000多万年的白鱀豚终究离我们而去,而长江中仅剩的另一种鲸类动物,全球唯一的江豚淡水亚种——长江江豚,会成为下一个白鱀豚吗?

“王主任,这个江豚好不好吃?”

即便是在“白鳍豚等珍贵、濒危水生野生动物”已经被写入了法律的21世纪,一些官员对于江豚的认知还停留在究竟有多少种烹饪方法的阶段。

2004年,洞庭湖突然出现江豚大规模死亡现象,一周之内连续六起,引起农业部的高度重视。随即,包括王丁在内的三人专家小组被派往当地督办调查。一天的晚饭席间,当地一位负责的官员突然冒出来了一句,“王主任,这个江豚好不好吃?”

王丁愕然,心想“你这儿江豚出了事,你还问我好不好吃?”王丁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愿回答,出于礼貌的妥协下,最后板着脸,说了句“不好吃”,希望以此尽快结束对话。“不好吃为什么要保护?”官员下意识的反问让王丁彻底无语。

“这已经是21世纪初了,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有这个想法。普通老百姓咱们且不说,身居一定位置的官员都还是这种认识,可以想像我们开展保护工作面临的困境是什么。”王丁说。

或许,困境就是,我竭尽全力,而你满不在意。

已经失去了白鱀豚的长江,正在以同样的方式失去江豚。90年代早期,长江干流中的江豚数量估计在3600头,到2006年,仅仅15年之后,已经下降到1200头。每年还以高达14%左右的下降速率在持续减少,对于江豚的保护刻不容缓,而考验也接踵而至。

对中国而言,2008年,是极具挑战的一年。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每一关,都成功挺过来了,或坚强,或悲壮,或辉煌...

对王丁而言,2008,是濒临绝望的一年。在那个冰雪封固的冬天,当广州火车站滞留的数十万旅客伸长了脖子盼望归途列车时,湖北石首天鹅洲白鱀豚自然保护区内,水面下的30多头江豚,正在慌乱与恐惧中找寻生的出路。

“王老师,不得了了,我们天鹅洲都结冰了!”

中午11点多,来自保护区的一个电话,让王丁“整个人都垮掉了”。由于是哺乳动物,江豚必须出水用肺呼吸,“如果不能冒出水面呼吸,它唯一的结果就是,像人淹死掉一样的,会憋死在水里。”

放下电话, 叫上几个同事,自己开上车就直奔保护区。原本,天鹅洲故道是由长江裁弯取直而成,水文条件极好,从未结过冰。路上的四个多小时里,一个问题始终在王丁脑海中盘旋,“故道里面会不会好一点?”

站在故道堤边的王丁(右一)与同事

站到大堤上的那一刻,王丁彻底死心了,“整个望过去,白花花的一片,全是冰。我说,完了,江豚肯定没了。”曾经一片生机的水面变得死一般沉寂。一位工作人员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冰面,冰面上,石头弹跳着,滚了出去。一旁的王丁,抽着烟,眉头紧锁。

死心,可仍不愿甘心,不甘心几十年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东流。所有人沿着大堤继续找,终于,眼前一亮!在一个不到一百米宽、约两公里长的深沟处发现了一大群江豚在那里翻滚。聪明的江豚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它们冲破冰面,救了自己一命,也救了王丁一命。

王丁与团队成员现场救治江豚

“很多时候我们是非常无助的,就像所谓的唐·吉诃德一样,拿着长矛去跟风车作战,最终自己败下阵来一样的。”无法左右环境与他人,逆风前行的王丁明白,可能所有的努力终将幻化成泡影,可能前方还有无数种绝望在等待,但,放弃,从来都不是一个可选项。“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一旦放弃,可能就更没有人来关心了,那这个败局是肯定的。”

与人斗,与天斗,最终都是与自己斗。王丁必须坚挺地站在白鱀豚、江豚面前,死守这些濒危保护动物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那时候有一种说法,说我们搞濒危动物保护的,自己成了‘濒危动物’。”

裂缝的阳光

“风向变了,以前的‘捕鱼人’现在变成了‘护豚人’。”

“就是你王丁,明明研究白鱀豚的,却把白鱀豚研究没了!”

对于坊间的这种质疑,王丁只能选择沉默,早已不愿做更多辩解。早在1986年在武汉召开的首次国际淡水豚类保护生物学会议上,中国科学家就提出了就地保护、迁地保护和人工饲养与繁殖研究相结合的三大保护措施。然而,科学家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我只能问心无愧的说,我们尽到了我们的责任,但这个悲剧仍然发生了,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送走了白鱀豚,是否还能留住江豚?2012年,时隔五年之后科考团队再次出发,考察结果为,江豚数量已经由2006年科考的1800头下降为1045头。其中,长江干流仅剩500头,下降速率为13.7%。根据测算,如果不实施保护的话,未来15年,长江江豚会走向灭绝。自此,江豚的保护进入了“保种”阶段。

王丁深知,一个物种的保护,科学家提出解决方案后,更需要的,是八方力量的汇聚。

上世纪90年代初,在农业部领导下,水生所等单位在湖北石首天鹅洲故道开创性地建立了白鱀豚和长江江豚自然迁地保护区,这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对鲸类动物进行迁地保护的保护区。目前,长江沿线共有8个江豚自然保护区,还有3个自然迁地保护区。

如今,长江干流,江豚依旧面临着航运、挖砂、污染、非法渔业活动等的重重生死关卡;保护区内,江豚正享受着片刻的安宁;白鱀豚馆里,江豚已成功在人工饲养环境下繁殖了后代。

2018年6月2日

白鱀豚馆繁殖成活的第二头江豚F7C与妈妈F7(福七)

从亟需“保护”到成功“保种”,王丁和团队喜忧掺半。他们不知道,这些长时间在人工干预下环境生存的江豚,何时才能,又是否还能重回自然条件下生活?一头名叫阿宝的江豚让科研人员看到了希望。

“4448,是我们的阿宝!”

2015年11月,对天鹅洲故道的江豚进行全面普查时,这头通过信标扫描,“身份证”编号为4448的江豚让整个团队兴奋不已,纷纷过来跟它合影留恋。

原来,这是王丁和所有科研团队的老朋友。

生活在白鱀豚馆的阿宝

2004年,阿宝从天鹅洲保护区来到白鱀豚馆,开始了它在人工环境下的生活。到2010年,白鱀豚馆共有4头江豚相继出生,不过,通过亲子鉴定,这几头江豚的爸爸都不是阿宝。

2011年,科研团队准备开展长江江豚软释放的技术研究,想检验一下在人工环境中生活的江豚,究竟还能不能够适应野外的生存环境?

2011年6月1日,在经过近四个月的野化训练后,王丁又亲手将阿宝又放回了天鹅洲故道,“开始是想从网里把它赶到那个地方,后来它不愿意走,在那个网里面待得挺好,后来我们就把它抱起来,把它放掉了。”

阿宝在故道过得还好么?成家了没有,有孩子了吗?甚至,阿宝还活着吗?一切的牵挂与担忧一直挂在王丁的心头...直到2015年的久别重逢。

2015年江豚普查时,科研人员与“阿宝”合影

更令王丁惊喜的是,检测发现,重回天鹅洲故道四年多的阿宝,已经成为了四代同堂的大家长。阿宝的存活,为江豚野外种群的恢复提供了新的希望。

风向,好像变了。

这是王丁近年来最大的一个感受。以前“不听不做”、“只听不做”,到如今,“既听你说,也按你说的来做”;以前“竭泽而渔”的“捕鱼人”,如今,放下了手中的渔网,成为了巡视一线的“护豚人”;以前武汉白鱀豚保护基金会是独苗一枝,如今,民间的江豚保护组织遍地开花...

或许,身处不同时代的白鱀豚与江豚,注定有着不一样的命运。随着“长江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理念的提出,王丁从未对江豚的保护如此有信心过,“至少因为国家政策的这种调整,它应该拥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能改变它的命运。”

2017年11月10日,停靠在武汉渔政码头的两艘科考船迎着凛冽的江风起航,向着长江上游的方向驶去。作为总指挥长,王丁第一次“缺席”了每五年一次的科考,“我不是怕艰苦不是怕冷,我觉得这次考察是非常好的一次机会。”

2017年科考团队合影

38天以后,汉口的渔政码头,寒风中的王丁,满怀欣慰地迎接圆满完成科考任务的队员们归来。“谢谢大家的努力,我也干不了多长时间了,必须要有年轻人来接班,非常非常高兴,我们这个团队接受了这次考验。”一路走来,王丁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支孤独中从未放弃的团队。“我们是这个国家最后、也是唯一还在研究江豚白鱀豚保护的人。”

然而,时隔5年之后,第三次科考,会有好消息吗?

2018年7月底,农业部就第三次长江江豚科考举行发布会宣布:目前长江江豚数量约为1012头!长江江豚种群数量大幅下降的趋势得以遏制,但极度濒危状态仍然没有改变。2012年到2017年,这5年间江豚种群数量下降了10%。而2006年到2012年间,年下降速率高达13.7%。

二十年来,长江江豚种群数量加速下降的趋势首次得到扼制。而这一细小又关键的变化,在老一辈科学家的基础上,王丁和他的团队,用了36年。

记者:夏晓青、万敏、洪燕

图片:中科院水生所白鱀豚馆提供

(责任编辑 何潜彬)


责任编辑 何潜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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